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日本凭借其以共识为基础的政治体制以及由世界上最成功的大帐篷式政党之一主导的治理，建立了作为全球投资者避风港的声誉。然而，如今这一中心正逐渐瓦解，动摇了数十年来支撑这个国家的诸多传统认知。
日本本周早些时候举行的参议院选举显示，执政的自民党在选民中的支持率有所下降，而多个反对党阵营正在崛起。这些反对党在对物价飞速上涨的不满上形成了广泛的共识——当前日本物价的上涨速度正创下20多年来的最高纪录。
然而，其中有一个党派特别引发了东京的热议：参政党（Sanseito），一个推行“日本优先”议程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炎热的夏日选举前夕，该党候选人针对外国人大肆抨击，反对同性婚姻，并提出了一系列支出承诺，这些承诺令对全球财政管理放松已趋敏感的投资者倍感关注。更为轰动的是，该党甚至开启了一个禁忌话题的讨论：日本——一个长期以来的美国盟友，也是唯一经历过原子弹轰炸的国家——是否应该拥有核武器。
尽管参政党（Sanseito）仍然规模较小，但执政党内部已经有部分成员开始公开呼吁放弃首相石破茂（Shigeru Ishiba），并转向更右的立场。这是因为选民投票结果首次让自1955年成立以来的自民党（LDP）在议会两院均未能保持单独多数席位，不得不维持联合政府的局面。刚刚与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达成一项好于预期的贸易协议的石破茂，现在正努力保住自己的职位。
本周失利的一位自民党成员佐藤正久（Masahisa Sato）表示，如果想继续在政治中保持主导地位，自民党需要拥抱一种更强硬的民族主义，同时结合对主食如食品和汽油价格的下调。佐藤正久曾是自卫队上校，自2007年以来一直代表自民党担任参议院议员。他指出，要帮助自民党恢复优势，可以回归前领导人安倍晋三所倡导的“夺回日本”的愿景，以应对参政党的崛起。
“过去30年来，人们生活没有多大改善的责任在于自民党（LDP）。”佐藤（Sato）在周四表示，当时工作人员正在从他的议会办公室搬运家具，因为他在选举中失败落败。佐藤接着说道：“为了让党重新走向保守主义，避免变得过于自由化，我们需要一位保守派的领导人。”
在周日选举中未能赢得席位的另一位自民党（LDP）候选人杉田水脉（Mio Sugita）表示，该党应该采取积极的财政刺激政策以重新赢回选民的支持。她说：“这些主张虽然被像参政党（Sanseito）这样的政党提出，但最初是由自民党内支持积极财政政策的派系提出的。现在仍有许多议员能够推动这一方向的发展。”
分裂的政治格局，以及几乎所有党派提出的减税或增加支出的呼声，让投资者感到忧虑。他们担心这个世界上债务负担最重的发达国家之一如何能够承担打开财政支出的闸口。本周，10年期国债收益率跃升至2008年以来的最高水平，而40年期国债拍卖的需求创下自2011年以来的最低记录。
这一切意味着，一个常被誉为全球经济风暴中的避风港的国家，正面临罕见的政治动荡期，而未来几个月这种动荡只会愈发加剧。
“对于习惯了日本循序渐进方式的海外投资者来说，这种言辞等同于一次突然的火山震动，”日本大型券商之一瑞穗证券株式会社（Mizuho Securities Co.）总部位于东京的首席策略师大森正树（Shoki Omori）表示。“低估这里的风险以及它对市场的意义是十分危险的。”
日本经济问题的根源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当时，这个国家从一度挑战美国经济霸主地位，突然转变为目睹全球最大资产泡沫之一的破裂。日经225指数（日经平均指数）在这一持续已久的停滞时期，自1989年的高点暴跌约80%。
十多年前，日本自民党（LDP）与日本银行（BOJ）达成协议，启动了一项旨在在未来数年内重振通胀的计划，以促进工资增长、刺激消费，最终推动经济走强。这一计划高度依赖日本银行，通过前所未有的资产购买和负利率试验来强化刺激政策。
该政策促使投资者将目光投向日本债券市场以外，寻求更高回报，导致日元对美元汇率急剧下跌——从当初70多的水平暴跌至去年超过160的地步。
因此，日本如今的人口已降至1.25亿，但其以美元计的生活水准却仍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水平，而与此同时，世界其他地区的财富显著增长。曾几何时，日本是亚洲最昂贵的目的地之一，如今却反而成了物美价廉的选择。
涌入北海道滑雪场、游览京都寺庙以及在东京购物区驾驶马里奥卡丁车的游客浪潮，开始让这个以世界上最严格的移民法律和社会规范著称的国家感到不安。如今，奢侈品更有可能被海外游客抢购，而非本地居民。来自中国等地的买家也纷纷出手购买房产，这些房产从海外视角来看突然变得颇具价格吸引力。
与此同时，日本终于在与通货紧缩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物价开始上涨，其中2023年初的涨幅达到了4.3%，这是数十年来的最高水平。这一趋势促使日本央行（BOJ, Bank of Japan）在去年结束了负利率政策。然而，对于物价上涨尚不习惯的选民们来说，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工资无法跟上生活成本的增长步伐。而此时，美国前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对日本加征关税，这一系列因素为随后的参议院选举中民粹主义的反抗埋下了伏笔。
过去几年的一系列冲击改变了日本既有的现状。根据Monex集团（Monex Group Inc.）专家董事、在日本生活数十年的杰斯帕·科尔（Jesper Koll）的观点，情况已大为不同。值得一提的是，科尔曾是日本银行行长上田和男的学生。
“这与当年德国柏林墙倒塌并无二致，”他表示，这种变化对日本政治精英的影响不亚于一场颠覆性的事件。“这是一种深刻的动摇。”
投资者也感到不安。与大多数其他发达国家一样，日本正处于长期借贷成本上升的环境中，而投资者对政府支出计划可能会进一步膨胀本已巨大的国家债务负担表示担忧。有分析将当前情况与过去某些时期进行比较，如所谓的“债券义警”（Bond Vigilantes）迫使收益率飙升，导致政府不得不违背政策承诺的历史阶段，例如20世纪90年代初的美国、2010年代的欧洲以及2022年的英国。
过去两个月中，日本长期国债收益率曾两次飙升至历史新高，原因是投资者要求额外的风险溢价来应对政府财政状况恶化的风险，其中选举承诺也发挥了一定作用。策略师指出，降低消费税的潜在可能性是推动30年期国债收益率突破3%的因素之一，同时也使10年期国债收益率升至2008年以来的最高水平。
参政党的崛起令人担忧，即便其实际推行政策的能力仍微不足道。该党计划分阶段废除消费税，这仅是其较为极端的政策之一。这一举措将在2024年导致年度财政收入减少约25万亿日元，相当于日本年度国内生产总值（GDP）的4%以上。这一规模与英国前首相利兹·特拉斯（Liz Truss）在2022年推出的减税和能源账单补贴方案相当。
“我们目前如履薄冰，密切关注债券市场中秩序维持者（债券监督者）活动增强的迹象，”对冲基金曼氏集团（Man Group）首席市场策略师克里斯蒂娜·霍珀（Kristina Hooper）在电话中表示。“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货币作为避险工具的地位依然稳固，但主权债务的避险属性却不那么可靠。”
政治不确定性尚未对股价产生影响，目前股价处于历史高位，这得益于外国投资者的大量买入以及日本企业推动股东价值提升的举措。诸如增加股票回购和提高股息支付等措施近年来帮助日本股市摆脱了长达三十年的低迷状态。此外，通胀因素也对此起到了助推作用。
根据拥有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经验的第一鹰投资公司（First Eagle Investments）投资组合经理伊丹娜·阿皮奥（Idanna Appio）的观点，日本依然拥有一系列的结构性因素使其能够获得充足的资本。阿皮奥曾在纽约联邦储备银行（Federal Reserve Bank of New York）工作逾15年。日本仍是全球最大的债权国之一，并且其企业和家庭持有的储蓄中有很大一部分以现金形式存在，这些资金可以被投入到金融市场中。
尽管如此，她表示，公司将在大选后密切关注相关动态。她提到：“近期执政党和反对党的基调表明，可能会因为选举局势而进一步放宽财政政策。如果这种趋势得不到遏制，最终可能削弱市场对日本作为避险天堂地位的信心。”
石破茂（Ishiba）和自民党（LDP）在摆脱日本当前困境方面并没有太多有效的选项。从教科书式的解决方案来看，无论是针对汇率还是通胀问题，加快促使日本央行（BOJ）提高利率的步伐可能是较为合理的应对措施。然而，目前自民党对这一做法仍持谨慎态度，因为在日本经济正经受特朗普（Trump）关税冲击的情况下，这样的举措可能会加大扼杀经济增长的风险。
尽管石破茂（Ishiba）否认了他将在本月辞职的报道，但他的政治生涯似乎进入倒计时。本周的一项调查显示，更加保守的政治人物，例如前经济安全保障担当大臣高市早苗（Sanae Takaichi），是接替他最受欢迎的人选。
高市早苗（Takaichi）去年在自民党总裁选举中以微弱劣势输给了石破茂（Ishiba），她一直是财政和货币刺激政策的积极支持者，并可能更倾向于实施那些新兴民粹主义政党呼吁的减税政策。
自民党（LDP）也可能选择更年轻的右翼候选人小林鹰之（Takayuki Kobayashi），或者采取更具改革倾向的立场，支持小泉进次郎（Shinjiro Koizumi），他是前首相小泉纯一郎的44岁之子。然而，小泉进次郎试图争取城市选民的支持，这一举动激怒了自民党以农村农民为主的基本盘。前党首岸田文雄（Fumio Kishida）则被视为较为稳妥的选项，但这一选择可能难以激发愤怒的选民群体的热情。
多年来，自民党（LDP）在吸收对手理念并削弱对方影响力方面表现出极高的成功率。在周日选举中，实现最大得票增长的参政党（Sanseito）似乎正成为其下一个目标。然而，自民党也可能从迅速崛起的国民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 for the People）和主要反对党立宪民主党（Constitutional Democratic Party of Japan）中汲取一些理念。
民进党（DPP）正在提供一种低税率、精简版的替代方案，以应对自民党（LDP）在战后主导日本期间设计的高成本且臃肿的税收和福利系统。与此同时，立宪民主党（CDP）则主张暂停对食品等商品征收消费税，这是一种折衷方案，旨在避免更极端的政策可能引发信用评级下调的风险。
自民党（LDP）也可能通过提前举行全国大选寻求新的执政授权，尽管按照正常时间表，下一次大选要到2028年才进行。然而，突然发起的选举可能导致适得其反的结果——参政党（Sanseito）及其他民粹主义政党可能借助这次机会，在此前的参议院选举中取得的成果基础上进一步扩大影响。此外，自民党可能面临执政历史上第三次失去权力的风险。
根据彭博经济研究（Bloomberg Economics）的木村太郎（Taro Kimura）和亚当·法拉尔（Adam Farrar）分析，随着自民党（LDP）陷入困境，日本的政治格局可能会分裂为两大阵营：一方主张扩大政府职能，重点放在维持老年人社会保障体系；另一方则倡导精简政府，通过降低税负实现更精干的国家治理。
分裂的日本也带来了地缘政治影响。虽然参政党（Sanseito）以及其他团体的反华立场至少在短期内对美国有利，但日本日益严峻的财政状况以及特朗普（Trump）关税带来的经济压力，将使日本难以满足美国在国防开支方面的要求——这甚至可能促使东京的领导者将目光转向美国以外的国家，例如通过加强与欧洲和澳大利亚的安全与经济合作来实现新平衡。
“在可选方案有限且地区安全环境严峻的情况下，日本短期内几乎别无选择，只能优先考虑与美国的关系，”法拉尔（Farrar）表示。“尽管如此，这一事件可能正促使东京认真反思如何减少对美国的依赖，并制定一个真正的备选方案。”
并非所有投资者都持悲观看法。对于T. Rowe Price（普信集团）负责管理超过1.6万亿美元资产的基金经理斯科特·所罗门（Scott Solomon）来说，日本的政治动荡历来被视为一个不错的买入机会。他表示，该国的机构体系“具有极强的韧性”，并已多次经受住考验。
“日本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已经被卷入了全球竞争，这与过去能够悄悄开展自身事务并忽略外部影响的状态截然不同，”所罗门（Solomon）表示。“尽管他们仍然是一个避险的安全港，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一个‘全气候’的安全港了。”（Bloomberg ）